山東省曹縣莊寨鎮，一家棺材廠內，貨車司機郜磊等在一旁，眼前四五個人正在打開兩個紙箱驗貨。
約一米八長、六七十公分寬的紙箱被打開，郜磊看到，是兩口棺材，用布包裝，繡著傳統老緞布花紋。幾分鐘后，驗貨完畢，紙箱重新封裝好，被抬上了他的貨車。
裝車，拍照，出發。這一趟，他需要將這兩口棺材運到山西省長治縣的一個烈士陵園。
(相關資料圖)
開著貨車上陵園
從莊寨到長治，全長300公里，開車需要5個小時。
這是郜磊在貨拉拉平臺上接到的一個跨城訂單。接單之前，他并不清楚自己要拉的貨物。一腳油門來到裝貨地，才看清自己要運輸的是什么。
拉棺材或許并不是一個常見貨運行為，但對于常在曹縣跑單的司機來說，幾乎每一位都拉過木材，而這些木材大多被送進當地棺材廠加工成成品。
拉成品棺材倒是頭一次，但郜磊沒想那么多，“年齡大了，也沒啥忌諱的。”今年56歲的郜磊，操著一口山東當地方言。回憶起那次經歷，仍然覺得意猶未盡。
當天早上9點左右裝好車，郜磊就駕駛著自己3米的小貨車從莊寨前往長治。一路疾馳，高速上一刻沒停，因為他被告知這一單很急。
下午2點左右，貨車抵達陵園，但卸貨地點在山頂。雖然平時沒少跑盤山公路，但這次過了半山腰，再往上有一段坡度很大、看著像直立的上山路，郜磊有點緊張?！皠e的車呼呼上去了，我只敢掛一檔慢慢上?！贝藭r，在郜磊的視線內，山道不寬，且因地點特殊，一般只有靈車上來，他的貨車就顯得特別突兀。
就是這一段緊張刺激的山路，突然讓他想起當初為什么會決定成為一名全職貨運司機。
2020年是個分水嶺。在此之前，郜磊收了30年廢品，頭幾年走街串巷收廢品，去遍了菏澤周邊縣城和鄉鎮。1990年代初菏澤市區開始搞開發，他跟著行政執法隊收廢鐵，“拆下來的鐵牌子、鐵架子，他們不要的我就拉走?！?/p>
那時候回收廢鐵的單價比現在高，每個月能掙大幾千塊錢，比一般打工掙得多。但收廢鐵是個麻煩和出力的活，需要把超過一定尺寸的金屬構件切割剪斷，把一些體積松散的鐵材壓塊打包，以便于裝卸運輸和進一步的分揀回收。
2020年下半年，郜磊把開了很多年的摩托三輪車換掉，全款買了一輛3米小貨，但常年干活積累了一身毛病，進了一次醫院后他便沒辦法再干重活。加上干的人越來越多，競爭大，廢鐵行情跌勢明顯，郜磊尋思自己還能干點什么。
“不說多掙錢，就掙個零花，不給孩子添負擔就行?！臂诘囊浑p兒女都在外地打拼，他和妻子帶著外孫女在菏澤生活。
彼時，“宇宙中心曹縣”還沒火爆出圈，但產業發展已經相當成熟。曹縣素有楊木加工之鄉、泡桐加工之鄉、中國木藝之都之稱，基于這些“技能”，曹縣發展出許多特色產業。尤其是當地特產的桐木，是一種成熟之后高達30米、胸徑可達2米的落葉喬木，重量輕、易燃、不易變形，可以作為棺木材料。曹縣的莊寨鎮就是全國最大的木制品加工地，當地有上千家木材加工企業，其中大部分是棺木生產廠商。
除此之外，曹縣大集鎮是中國首批“淘寶鎮”，大集鎮的丁樓村則成為中國演出服飾淘寶第一村，2019年大集鎮演出服及漢服產業一年的銷售額達65億元。
成熟的產業發展、激增的單日貨運量，讓身處山東省內交通網末梢的曹縣，快速成為以曹縣為中心、輻射周邊省市的進出口貿易區和貨物集散地。這也是疫情時期，曹縣大街上的貨車不少反增的原因，往來的貨車載著外面的物資進來，也把曹縣的生產資料運送出去。
郜磊就是在那時，經?？吹劫N著貨拉拉標示的車跑來跑去，他覺得這活自己也能干，“我有車，同樣是裝貨、卸貨、送貨，還比收廢品廢鐵更輕松。”于是摸索著，郜磊加入貨拉拉平臺成為一名全職司機。
干貨運這兩年多，郜磊拉過防護服、建材、板材、玻璃等各種各樣的貨物，其中最多的就是加工板材。從貨拉拉2022年在曹縣的完單量數據也能發現，建材/木材類訂單占據已知訂單類型的第一名，服裝布料類是第二。
在曹縣，有106個林木加工專業村，分布著近萬家林木加工企業，從進口原木到切削加工，從木材拼板到砂光，從制成成品到銷往各地，貨運如同“大動脈”串起整個產業鏈條，迎來送往各地貨物。所以，盡管家住50公里外的菏澤市區，郜磊還是最喜歡去曹縣，“只要來曹縣，就不愁沒貨拉，不愁沒錢賺。”
也是借著送貨的機會，近到周邊的鄆城、單縣，遠到上海、蘇州、寧波，以前沒機會去的地方，郜磊都玩了個遍。這次拉棺材也是，卸完貨后，他把車開到半山腰的停車場，與幾輛靈車停在一起，找不到吃飯的地方也不急，在陵園里逛到五六點才下山。
當天他沒有返回山東，把車停在馬路邊，車上睡了一宿，第二天啟程回家。那一單，郜磊收入698元。
一場發展正計時的雙向奔赴
與新手貨車司機郜磊的“瀟灑”不同，王岳連在曹縣開了20多年貨車，幾乎見證了曹縣產業崛起到全網爆火的過程，也更深知曹縣的貨運市場正在發生深刻的變化。
曹縣在山東省的西南端，相對邊緣的一座普通縣城。20多年前，曹縣還是山東省的經濟洼地，GDP省內倒數第一。一座人口過百萬人的縣城，長期處于人口凈流出狀態。直到1984年，莊寨鎮第一家桐木加工廠建立，隨后滋生了一批木制品企業。在曹縣，從事木材加工行業的人約30萬，僅在莊寨，木材加工企業就有2000多家，個體加工戶超5000家，年產值500億元。
而大集鎮借助電商發展的東風，以家庭作坊和夫妻店為常見模式，逐漸形成日臻完善的演出服生產產業鏈。2013年，阿里研究中心首次發布“淘寶村”概念，至2013年年底，國內“淘寶村”有20個，其中曹縣的主營產品標明為“演出服飾”。也是從這一年開始，“在外東奔西跑，不如回家淘寶”的口號喚回越來越多的返鄉就業人員。
王岳連也是在2013年開始進城干貨運。此前他一直生活在農村，農忙時勞作，農閑時開著一輛拖拉機幫蓋房子的人家拉磚，一天下來能掙幾十塊錢。跑得多了，王岳連眼看著工廠越來越多，規模越來越大，物流站點都建到了村里，每天往來的快遞包裹量不斷增多。
王岳連決定到城里找工作。2013年到2016年，他在位于李家林路口和公路局的物流專線上工作，這是濟南往返曹縣的物流專線，每天兩班，載著上百件不同的貨物而來，王岳連和兩三個人需要把車上的貨物卸下來，再把曹縣發往全國各地的貨物裝上去，最后把卸下來的貨物用一輛三輪車送到曹縣的各個工廠和站點。
交通物流被認為是經濟社會發展的“經絡”，只有暢通無阻，生產才能穩定，地方經濟才能活起來。曹縣特色產業的蓬勃發展，也相對應帶來物流的暢通發達，從而成就了一批批普通司機們的脫貧致富夢。
王岳連雖然已經不在物流專線上工作了，但他眼看著那趟專列從9.6米貨車換成13米集裝箱，貨運量越來越大。他自己也全款買了一輛4.2米的貨車，在貨拉拉上接單，專門負責送貨。如今靠著開貨車他在縣城買了房和車，供養一雙兒女從大學畢業到結婚成家。
在90后司機趙鵬看來，在家鄉有個工作比什么都踏實。趙鵬家住曹縣和莊寨之間的趙連城村，初中畢業就進入社會工作，第二份工作是電焊工，做了近十年，因為一次意外右手食指受了傷，休息一年后，他又開著貨車去南方賣水果，但永遠解決不了水果保鮮期短，一壞就不好賣的問題。
趙鵬兩年前加入貨拉拉平臺，做起全職貨車司機。每天6點起床，7點開始接單，一天工作9到10個小時，每個月收入七千元左右。有一次，大兒子對他說：“我做完作業了，你能不能帶我去拉貨？”以前他的平板車后座有個小窩鋪，里面可以睡一個人，兒子就呆在那兒，他很喜歡在車里的那種感覺。
趙鵬是他們村第一個跑貨拉拉的，后來便不斷有人詢問，在他影響下有5個人加入，現在村里有10個人都在跑貨拉拉。“農村的誰都喜歡多掙一些，貨拉拉工作方式更靈活，一天能拉到四五百元比外出打工強。”
在曹縣，產業發展是個正計時的過程，不斷成長，不斷成熟，由此也聚攏一批批司機不斷涌入并留下來，成為鄉村振興背景下的一個切面，也是曹縣致富乃至走紅的底層力量。
流動的曹縣
走在曹縣的大街上，直觀的感受是車多，載著不同貨物的各類貨車來來往往，川流不息。
兩天時間，我們跟著司機來往于曹縣縣城、大集鎮和莊寨鎮，發現它們是如此特色鮮明?？h城中心街區的人并不多，驅車來到曹縣城北10公里外的隆華店村，在一處工業園區最角落的一家樟子松拼板廠內，才看到十幾個工人正在忙著把切削好的木板拼在一起，拼板一般長1米2，厚1.2厘米到2厘米不等，企業也可以自由定制。
老板告訴我們，這樣一個作坊式拼板加工廠，每天出貨量在8立方左右，一年穩定出貨量1000立方。按制成一口薄一點的成人棺材來算，可以制成1000口棺材。
而在全國第二“超大型淘寶村集群”大集鎮，是另一番景象。橫穿大集鎮的主干道上，兩邊廠房上掛著大大小小的廣告牌，從布料、輔料，到加工、生產，這里聚齊了演出服、漢服等服飾產業鏈的每一環節?？梢钥吹?，每家店鋪門前，停著不少于2輛貨車。
在一家1000多平方米的漢服店內，工作人員介紹，來上貨的人來自天南地北。尤其是今年2月以來，幾乎天天爆單，很多往年擠壓的貨物都賣出去了。就在她說話的當口，一位天津來的貨主，直接訂購了200套漢服。
最后記者來到莊寨鎮一家棺材廠內，工廠內很整潔，偶爾有機器的聲音傳出來。整個工廠流水線設計，切割、起型、組裝、雕刻、打磨、噴漆、成品裝箱，不同的工序在不同的分區完成。這樣一家占地50畝的棺材廠，每天加工成品棺材在十七八噸，去年僅棺材出口交易額在4000多萬元。
“我們營業額水平在莊寨只能算中等?！辈芸h匯豐源木業有限公司CEO王俊海介紹，他們制成的棺材主要出口歐洲，尤其在意大利市場出口份額上居于前列?！耙獯罄蛻舻奶攸c是對木材加工的工藝和精度要求非常嚴格，我們曾經請了一個意大利人在這呆了半年做指導，才達到他們的要求?！痹谕蹩『？磥恚撞氖且粋€剛性需求，“人必有一死，都需要一口體面棺材，我們用心把每一個產品做到極致，讓逝者能夠有尊嚴的離去?！?/p>
工廠內初步完成的棺材制品
像曹縣周邊和大集鎮一樣，莊寨的大街上也有不少拉著木板、棺木和家具原材料的貨車跑過，卻不似那么熱鬧。王俊海解釋，因為莊寨的棺木多用于出口，所以會有集裝箱專列上門裝貨。這是為方便曹縣的物流運輸而開設的，企業可以自行選擇需要的集裝箱數量，由港口的貨運司機將空箱直接從班列抓取到轉運拖車上，隨后拖車點對點開進工廠，裝載完畢立刻原路返回，裝船出海，運往世界各地。
有數據顯示，2022年，曹縣站內陸港貨場預計發送4萬標箱，位居全國前列。值得一提的是，疫情期間為保障出口訂單，當地政府還專門在曹縣火車站批了一條貨車專列，將棺材運到港口。
正是基于曹縣鮮明的貨運使用場景，2021年7月，貨拉拉在曹縣落地分區門店，作為核心區縣，這是菏澤第一批落地的縣級門店。不到兩年，貨拉拉在當地的訂單量成倍增長。貨拉拉菏澤分公司負責人介紹，為滿足當地的貨運需求，方便當地司機快速辦理業務以及上崗，貨拉拉提高了當地培訓師人力配置，目前曹縣是菏澤司機最活躍的縣級市場，每個月在曹縣完單的司機達到2000多人，月單量可達9000單。
“一些短途的轉運，比如說需要郵寄到其他城市做檢測的棺材樣品，需要運到港口，或者我們的供應商需要從周邊外省市運過來原材料，貨拉拉是很好的選擇?！蓖蹩『Ｕf。
借助多種形式的貨運體系，曹縣的特色產品安全暢通走向全世界。同樣的，世界各地的原材料也源源不斷運進來，俄羅斯、加拿大的各類原木大多流向莊寨，浙江柯橋、廣東廣州生產的布匹一路北上被送到大集鎮。原材料等待著被加工完成，再帶著曹縣烙印的身份重新走出去。
曹縣，一個平平無奇的中國縣城，濃縮了千千萬萬個中國鄉村的側影。在騰飛為“宇宙中心”的過程中，依托產業發展和普通貨運司機的彼此成就，成為中國縣域破格溝通世界的窗口和樞紐。人來人往，車輪滾滾，貨運在這里生發，促進流動的曹縣，載著普通人樸素的夢想繼續駛向遠方。
（文中郜磊、王岳連、趙鵬為化名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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